也說古書“豎”的詈語語源

2012-01-09 11:24:58

來源：中國日報(bào)網(wǎ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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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吳義江，男，安徽桐城人，安慶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講師。

摘要：針對(duì)有學(xué)者認(rèn)為“豎”的詈語語源本自古代食器或禮器“豆”之“小”義之引申說法，談不同看法。我們同意“豎”的“豎立”義由“‘豆’有高足可立”而來，但其“詈語”語源則為古代衡制單位表小量的詞量“豆”而來?！柏Q”的“豎立”與“詈語”實(shí)為同一漢字之聲符兼表不同的義、示不同的“源”的文字現(xiàn)象，不可并作一源釋之。

關(guān)鍵詞：豎；詈語；語源

古書中“豎”（“竪”的簡體。古人以“豎”為正體，“竪”為俗體）常用作詈語，表示鄙視或辱罵，這是讀古書的人大多都知道的。但“豎”的詈語義從何而來，卻很少有人能說得清楚。張鵬麗、陳明富《古書“豎”作詈語考》（以下簡稱《語考》），^{^{^[1]}}對(duì)“豎”的詈語語源作了考證，這對(duì)人們認(rèn)識(shí)其源出無疑有著積極意義。然而，《語考》所考出的語源，則恐失之確當(dāng)。

《語考》在引多例“豎”用作表“未冠者”、“孺”、“僮”和鄙視或辱罵義書證后，說：“那么‘豎’為何能表‘未冠者’、‘孺’、‘僮’之義呢？我們從‘豎’的字形結(jié)構(gòu)入手或許能得到答案?！墩f文·部》：‘豎，豎立也。從豆聲。’……‘豆’為‘豎’的聲符，根據(jù)宋代王圣美‘右文說’，諧聲字的聲符不僅可以表音，還可以表示一個(gè)諧聲字的意義，即聲符可以‘兼義’，可以‘示源’。‘豆’，古代食器及禮器，《說文》：‘豆，古食肉器也?！渫庑嗡聘咦惚P，盤下有柄。主要出現(xiàn)于商代晚期，盛行于春秋戰(zhàn)國時(shí)期?！埂酁槿粘Ｋ?，一般不大”?！坝捎凇埂懈咦憧闪?，因而‘豎’有‘豎立’之義。同理，‘豆’的形體一般較小，因而‘豎’又含有‘小’義，也即‘未冠者’、‘孺’、‘僮’之義”，“進(jìn)而引申出‘僮仆、小臣’等義，漸漸用作詈語，表鄙視或辱罵之詞。”

《語考》說“豎”的“豎立”由表食器或禮器的“豆”而來，是?！墩f文·壴部》：“壴，陳樂立而上見也，從屮豆?！鼻濉ざ斡癫米ⅲ骸岸拐?，豎也。豆，有骹而直立，故豎從豆?！闭f“豎”之聲符“豆”有“小”義也是正確的。這可從“豆”作他字聲符表“小”義看出?！队衿さ恫俊罚骸皠r，小裂也?！薄稄V韻·宥韻》：“，小怒也?！?/span>但說表食器或禮器之“‘豆’的形體一般較小，因而‘豎’又含有‘小’義”，而把詈語語源追溯到食器或禮器“豆”上，則屬推測之辭，缺乏語言學(xué)上的理據(jù)。

作為“禮器”，不知是與何物比較而“形體”顯得“小”可引申出“小”義？而作為“食器”，怕是不能以“小”稱之的。誠如《語考》所言，表食器或禮器的“豆”“主要出現(xiàn)于商代晚期，盛行于春秋戰(zhàn)國時(shí)期”，從出土文物看，由于年代久遠(yuǎn)的緣故，商周較少，而戰(zhàn)國則多。其通高、口徑、腹深多不一致。如：一九七八年湖北隨州出土的戰(zhàn)國早期曾侯乙直口方唇豆“通高26.4厘米、口徑20.6厘米、腹深9厘米”（見附圖1），直口平沿豆“通高21.6厘米、口徑21.4厘米、腹深4.2厘米”（見附圖2），彩漆蓋豆“高24.8厘米,盤徑18.9*17.0厘米”（見附圖3）。戰(zhàn)國中期的左使車工尼豆，“通高26.3厘米、口徑13.4厘米”（見附圖4）；戰(zhàn)國晚期的□陵君豆（王子申豆），“通高29.4厘米、口徑19厘米”（見附圖5）；戰(zhàn)國晚期的鑄客豆“通高30.6厘米、腹深8.5、口徑14厘米”（見附圖6）。^{^{^①}}且不說“通高26.4厘米、口徑20.6厘米、腹深9厘米”的曾侯乙直口方唇豆，作為食器，在今天看來仍稱得上是“海碗”，即使余五豆，從口徑、腹深（有的未交待腹深）看，也不是現(xiàn)在一般的食器如碗、盤之類能趕上其容量之大的。

再說，“豆”形制大小不一，而作為[豆]詞記錄符號(hào)之“豆”，代表的是所有的“豆”，而非偏指“形體一般較小”者，不可能僅以“形體一般較小”者為據(jù)而引申出“小”義來。

疑“豎”之“小”義，源于古代衡制單位詞量“豆”。漢·劉向《說苑·辨物》：“十六黍?yàn)橐欢?，六豆為一銖，二十四銖重一兩，十六兩為一斤?！碧啤ざ纬墒健队详栯s俎·黥》：“房孺復(fù)妻崔氏，性忌，左右婢不得濃妝高髻，月給胭脂一豆，粉一錢?！币欢篂橐粌傻囊话偎氖姆种唬诤庵茊挝恢刑幱凇靶　钡奈恢?，故可表“小”義。南朝宋·鮑照《謝上除啟》：“但臣自丁常豆，來涂階級(jí)，非所敢冀?！毖宰杂X才短志小。南朝陳·徐陵《諫仁山深法師罷道書》：“嗚呼桂樹，遂為豆火所焚；可惜明珠，乃受淤泥埋沒?！毖运毂恍』鹚佟！稘h語大詞典》：“豆鼠：鼠的一種。身長約二寸，尾短。背灰色，頸下、腹尾和四肢白色。其皮較貴重?！?/span>^{^{^[2][P5871]}}雖對(duì)豆鼠形狀描寫得較為具體，但未能揭示其獲名理據(jù)。其實(shí)，“豆鼠”是從“身長約二寸，尾短”角度命名的?！岸埂闭?，小也。是由與其它種類的鼠相較，身子顯得短小而得名的。

這個(gè)解釋可與同表“小”義的“銖”作同向比證。“六豆為一銖，二十四銖重一兩”。一銖是一兩的二十四分之一，在古代衡制單位中“銖”僅大于“豆”，亦屬較小的衡制單位，故可表“小”?！稘h書·晁錯(cuò)傳》：“今秦之發(fā)卒也，有萬死之害，而亡銖兩之報(bào)?！毖詤s沒有微小的回報(bào)。（筆者按：此“兩”也引申作“小”而與“銖”同義連用，并為“小”。）唐·皮日休《魯望昨以五百言見貽過有褒美內(nèi)揣庸陋彌增愧悚因成一千言上述吾唐文物之盛次敘相得之歡亦迭和之微旨也》詩：“粵從有文字，精氣銖于綿。”言小于綿。《新唐書·蔣欽緒傳》：“欽緒精治道，馭吏嚴(yán)整，雖銖秒罪不貸?！毖约词辜?xì)小的罪過也不寬恕。同理相推，比“銖”所表衡制單位更小的“豆”，自然也可用作“小”義。

還可跟與之相對(duì)的表“大”義的“石”作反向比證?！稘h書·律歷志上》：“二十四銖為兩，十六兩為斤，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石者，大也，權(quán)之大者也?！薄笆睘楣?/span>代衡制量詞中最大單位者，故“石”可表“大”義。《莊子·外物》：“嬰兒生，無石師而能言，與能言者處也?！碧啤り懙旅麽屛模骸笆瘞?，又作碩師?！薄稘h書·匈奴傳下》：“時(shí)奇譎之士、石畫之臣甚眾?！碧啤ゎ亷煿抛⒁囌乖唬骸笆?，大也?！薄笆庇小按蟆绷x，故作它字聲符亦可兼表“大”義。《說文·頁部》：“碩，頭大也。從頁石聲?！薄按T”之“大”義即源于聲符“石”?！段倪x·揚(yáng)雄〈甘泉賦〉》：“拓跡開統(tǒng)”唐·李善注引應(yīng)劭曰：“拓，廣也?！薄稄V雅·釋詁一》：“廣，大也?！边f訓(xùn)。宋·徐元杰《黃自然授直秘閣廣西運(yùn)判制》：“爾自然器姿宏拓。”言器姿宏大?！墩f文·衣部》：“，從衣石聲?！蔽宕ば戾|系傳引《字書》：“，張衣令大也?！薄队衿ひ虏俊罚骸?/span>，廣大也。”《漢語大字典》：“斫：大鋤?！?sup>^{^[3][P849]}“拓、斫、”的“大”義亦皆源自聲符“石”。

同一漢字之聲符兼表不同的義、示不同的“源”的現(xiàn)象是常見的。限于篇幅，這里僅舉“?！弊忠焕?，以作比證?！蹲髠鳌でf公十一年》：“禹、湯罪己，其興也悖焉。”唐·陸德明釋文：“悖，一作勃，同?！绷肀尽捌渑d也勃焉”晉·杜預(yù)注：“勃，盛貌?！睗h·恒寬《鹽鐵論·利議》：“故季桓子聽政，柳下惠忽然不見，孔子為司寇，然后悖熾?！薄般搿睘橥x連用，并作旺盛。《敦煌變文集·山遠(yuǎn)公話》：“是時(shí)縹焰連天，黑煙蓬悖?！薄芭钽！奔础芭畈?。言黑煙旺盛。又，《戰(zhàn)國策·秦策四》：“秦王悖然而怒。”《韓非子·內(nèi)儲(chǔ)說下》：“王悖然而怒曰：‘劓之！’”漢·王充《論衡·道虛》：“士者悖然而笑曰：‘嘻！子中州之民也，不宜遠(yuǎn)至此?！焙笕般！迸c“盛”義通。（詳下引《系傳》語。）

《玉篇·心部》：“悖，逆也。”《國語·周語上》：“是以事行而不悖。”三國吳·韋昭注：“悖，逆也?！薄稘h書·高五王傳》：“悖逆人倫?！碧啤ゎ亷煿抛ⅲ骸般?，乖也?！睗h·桓寬《鹽鐵論·詔圣》：“非二尺四寸之律異，所行反古而悖民心也?！毖糟Ｄ婷裥囊?。

“悖”之“盛”、“逆”二義，所自殆非同一語源。前者源于“孛”之本義，《說文·部》：“孛，也，從；人色如也。從子?！墩撜Z》曰：‘色孛如也?！蔽宕ば戾|系傳：“言人色勃然壯盛，似草木之茂也。子，人也?！薄都崱]韻》：“孛，色惡也?！薄蹲謪R·子部》：“孛，色變也。與《論語》勃如戰(zhàn)色之勃同。”而“逆”義則源于彗星的別稱“孛”?！稜栄拧め屘臁罚骸板缧菫闄贅??！睍x·郭璞注：“亦謂之孛?！薄洞呵铩の墓哪辍罚骸扒铮咴?，有星孛入北斗?！睍x·杜預(yù)注：“孛，彗也?！薄豆騻鳌の墓哪辍罚骸柏谜吆危垮缧且??！睗h·何休注：“狀如彗?！薄冻o·王褒〈九懷·?？　怠罚骸皬涍h(yuǎn)路兮悠悠，顧列孛兮縹縹?！睗h·王逸注：“邪視彗星，光瞥瞥也?！惫湃艘詾殄缧浅霈F(xiàn)為不祥之兆，預(yù)示有兵災(zāi)悖亂發(fā)生，所以“孛”也就有“悖逆”義。《新唐書·韓瑗傳》：“帝曰‘遂良之情，朕知之矣。其孛戾好犯上，朕責(zé)之，詎有過邪？’”言乖逆好犯上。宋·羅泌《路史·循蜚紀(jì)·次民氏》：“類不孛雖久同理?！毖灶惒幌噙`。清·阮元《疇人傳·徐光啟》：“月交東騖，月轉(zhuǎn)西馳，兩道違行，是生月孛。孛者，悖也?！被蛘?yàn)榇?，《漢語大字典》：“孛：混亂；相沖突。后作‘悖’?！?/span>^{^{^[3][P425]}}

此亦可證“豎”的“豎立”與“小”義，所自語源可不同。

總之，“豎”的“豎立”義與“小”義，雖然都是由聲符“豆”來“示源”的，但其源出所自則不同，不可并用一源釋之。

最后再順便補(bǔ)說《語考》有關(guān)“豎”讀音引文的一處疏漏?！墩Z考》：“《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豎，豎立也。從豆聲。，籀文豎從殳。臣庾切?！薄案w，《廣韻》臣庾切，音樹?！薄啊Q’的讀音，《說文》和《廣韻》均為‘臣庾切’。今為‘shù’。”按：說《廣韻》給“竪”音注為“臣庾切”，是。但說《說文》也為“臣庾切”，則失審。許慎時(shí)代尚無反切，其注音方式則為“讀若某”。五代·徐鉉始據(jù)唐·孫愐《唐韻》加注反切于《說文》每字下，但與漢人讀音不符。《語考》誤把徐鉉所出反切當(dāng)作許慎《說文》注音了。其實(shí)，“竪”在上古讀禪紐侯韻，擬音應(yīng)作[]，中古則演變?yōu)槎U紐麌韻即“臣庾切”，擬音應(yī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