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日報網(wǎng)環(huán)球在線消息:“爸，你干了這么多年話劇，也導(dǎo)過不少戲，還是國家話劇院的副院長，可一走出這帽兒胡同（國家話劇院所在地），誰認識你??！”一日晚飯，兒子不經(jīng)意的一句話讓查明哲愣在那里。記憶中，類似的對話有過好幾次，兒子對于自己的守舊，似乎看不過去?；剡^神來，查明哲沖兒子一笑：“可爸爸已經(jīng)選擇了這個職業(yè)，只能做這個?！?
查明哲想起了4月18日。那天，胡錦濤主席觀看了“紀念中國話劇誕生100周年展演”劇目《立秋》。散場后，主席專門走上臺，握住了查明哲的手：“這出戲的名字雖然叫《立秋》，但是我從中感受到了一絲春風、春意?！泵棵炕貞浧鹉且荒?，查明哲總是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興奮：“在話劇最寒冷的冬天，我都愿意為它殉葬，現(xiàn)在，當它逐漸回溫，我有什么理由不樂觀！”
生死接力譜《立秋》
從2004年4月27日首演到現(xiàn)在，3年中，查明哲帶著劇團奔走于各地，完成了280余場演出，掀起了一陣陣《立秋》風潮。這表面的風光自是數(shù)之不盡，可私底下，查明哲卻常常一個人發(fā)呆，“那年3月份，我和陳颙老師在北京分手，她去太原導(dǎo)《立秋》，我去新加坡排戲。臨走時說好的，等我回來，一定去看她的戲。沒想到，我竟然提前看到了?！?/p>
查明哲并不是一個信命的人，可這一次，太多的巧合讓他不得不相信命運的安排。2004年4月17日，查明哲從新加坡回上海辦事，卻突然被告知：陳颙老師昨天在太原排戲時突然去世。而等他快馬加鞭地趕到老師身邊，已經(jīng)是第二天晚上七點多了。醫(yī)院外，一片漆黑；劇場里，群龍無首。
還沒等查明哲安頓下來，陳老師的丈夫便將他叫到一旁，語氣低沉：“你知道陳老師，為了戲她什么都豁得出去。她是為了這部戲走的，如果她走了我們連這個戲都拉不出來，那不是辜負了她嗎？”師公滿臉的凝重讓查明哲的心為之一顫。“話都說到了這個份上，我還能說什么？接！”這話說起來容易，可在距離首演只剩最后9天的當時，他對這個劇本尚一無所知。
查明哲連夜做起了功課。臺燈下，劇情的全貌逐漸展現(xiàn)出來：民國初年，時局動蕩，國運衰微，曾經(jīng)輝煌一時、匯通天下的山西豐德票號深陷困境，為了保住信譽，他們不惜血本散盡家財，最終由盛而衰，走向沒落。
有著豐富舞臺導(dǎo)演經(jīng)驗的查明哲知道，僅了解劇情是遠遠不夠的。他又特地從劇組負責人那里要來一個厚厚的本子，上面有陳颙老師標注得密密麻麻的感受和解釋。當他翻到最后一頁，最末一句“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凈”讓他的心“咯噔”了一下?！熬陀X得有點不對，可怎么不對一時也說不出來?！毕乱庾R地，他提筆在這句臺詞旁畫了個問號……
“這個結(jié)局太宿命，如果是《紅樓夢》賈寶玉最后出家，可以用這個結(jié)局。但在這出戲里，一個叱咤風云的山西富商最終落敗，這句話能將他的心境完整反映出來嗎？而且，劇本的前半部分反復(fù)出現(xiàn)了‘我不服啊’這樣的臺詞，這和結(jié)尾的宿命感本來就不相符?！钡诙煲辉?，查明哲就馬不停蹄地召集演員，給他們擺出自己的理由。
道理雖充分，可演員們卻有千百個不服氣。陳颙可是你老師，她的東西那么詩意、那么悲壯，你能改好？面對各種質(zhì)疑，查明哲沒有放棄，“按照前面的邏輯下來，臺詞是在問季節(jié)：立秋完了是立冬，然后是小雪、大雪，然后是……”，“是立春！”旁邊有人提醒道?！皩Γ【褪撬?！”查明哲眼前一亮。
一出戲救活劇團
9天后，《立秋》首演在太原如約與觀眾見面了。最后一幕，空蕩蕩的舞臺上馬洪翰眺望著遠方，從立秋、立冬數(shù)到立春時，全戲戛然而止，觀眾席上頓時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雖然此時的查明哲已經(jīng)飛往上海，可通過朋友傳來的消息，他知道，他沒有辜負老師。而對于這樣一個結(jié)果，時任山西省話劇院院長的賈茂盛更為激動。
每每提起《立秋》，賈茂盛總是興奮不已：“要知道，我接任院長時，山西話劇院整個賬戶上只有96.1元錢??！更別提一大筆外債了！可現(xiàn)在，光憑著這一出戲，整個劇團就活過來了！”有媒體統(tǒng)計，《立秋》演出逾280場，觀眾多達25萬人，票房收入突破650萬元。這對他們來說，曾經(jīng)是多么不可思議的事情。更何況，他們還帶著《立秋》走到了臺灣。
2006年12月6日，查明哲帶著《立秋》劇組到臺北。在那里，一演就是六場，連戰(zhàn)、馬英九等政界名人也悉數(shù)到場觀看。每天演出前，這個能容納2500余人的大禮堂就擠得滿滿當當。臺灣媒體稱這出戲“無論從思想的深度、情感的濃烈度，抑或劇場的規(guī)模和觀眾反應(yīng)的效果上，都是前所未有的”。
回到大陸的《立秋》劇組又引發(fā)了新一輪的觀看熱潮。三年多的時間，《立秋》的路走得非常順利，順利得連查明哲自己都沒有想到?！白畛?，陳颙老師決定接下這部戲時就對我說，‘我一定要為山西打造一部精品，我要讓山西的文化重新振興’。我當時覺得，這話是不是說得有點大了？就憑一出戲？”可現(xiàn)在，查明哲也不得不羞澀地笑笑：這出戲的力量，確實超過了自己的想象。
教堂還是廟會？
《立秋》的走紅，觀眾的熱情，時常讓查明哲想起16年前在俄羅斯的生活。
1991年，查明哲得到中央戲劇學院派往前蘇聯(lián)的留學名額。那正是蘇聯(lián)解體前夕，整個國家物質(zhì)嚴重匱乏，商場幾乎是空的，日用品也難得一見。走在大街上，查明哲的心突然揪了起來，“瑟瑟的秋風，好像一下子就把這個昔日超級大國的花裙子掀了起來，尷尬啊！”可讓他沒想到的是，僅僅過了不到20個小時，他便被這個超級大國的另一種面貌征服了。
“夜幕下的莫斯科，依然蕭條，除了一個地方——劇院。”走進劇院的大門，仿佛白天的煩惱、沉悶、木然從來都沒出現(xiàn)過?！拔液茉缇椭?，俄羅斯人喜歡看戲，但白天走在街上我還在想，日子都過成這樣了，難道看戲能當飯吃？走進劇院，我才知道自己錯了，他們真的把看戲當成一種享受?！?/p>
演出開始后，“那個安靜?。 贝蠹胰计磷『粑?，“臺上一聲笑，臺下無數(shù)聲笑；臺上的一聲嘆息，臺下的無數(shù)聲嘆息”，查明哲突然覺得自己看到了劇場最美妙、神圣的面容。眼前的一切，讓查明哲呆了、愣了，“沒錯，他們物質(zhì)貧乏，可精神卻這般豐富，有一種內(nèi)在的輝煌，戲劇在他們心目中如此重要！”
就這樣，查明哲4年的留學生活收獲頗豐。臨回國前，他問導(dǎo)師最后一個問題：“戲劇是什么？”落日時分，師徒倆站在劇院門前的臺階上，導(dǎo)師緩緩答道：“對俄羅斯人來說，劇院就是教堂”。
回到國內(nèi)，查明哲將這個感動了自己的故事四處撒播。有人便好奇地問：“如果戲劇在俄羅斯是‘教堂文化’，那在咱們國內(nèi)是什么呢？”查明哲板著面孔，毫不客氣：“是廟會文化！”
國內(nèi)的戲劇環(huán)境讓查明哲十分痛苦：舞臺上，戲劇喪失了它本來的功能，更多地是在搞笑、制造噱頭；舞臺下，聊天者有之、照相者有之，甚至還有人旁若無人地打電話?！斑@哪里是看戲，分明就是逛廟會來了。只顧著消遣，這和欣賞完全是兩碼事啊！”每提起這些，他總是滿肚子的怨氣，“在我看來，劇院是一塊土壤，承接著久遠的過去，又聯(lián)系著現(xiàn)在和將來。只可惜，我們的這塊土壤沙化了?！?/p>
“春天應(yīng)該不遠了”
查明哲常常感嘆百年話劇在中國的發(fā)展，“在80歲以前，它是大眾藝術(shù)；90歲，搖身一變成了精英、小眾藝術(shù)；到了100歲，就改名‘邊緣藝術(shù)’了?！?/p>
即便如此艱難，回國后查明哲還是放棄了在母校任教的機會，進入國家話劇院?；貒蟮恼荒辏槊髡艿拇嬲凵蠜]有一分錢。為了生存，他不得不暫時“跨行”，給“來錢比較快”的電視劇做起了策劃?？蓛?nèi)心，他還是認定，自己是為戲劇而生?！澳菚?，‘戲劇將死’的聲音吵得很響，話傳到我耳朵里，我一拍桌子，發(fā)下毒誓：戲劇要是死了，我就給它當殉葬品吧，給它當個輝煌的尾巴！”
于是，查明哲從電視劇中抽身，專心做起了戲劇。一年后，他終于推出了自己回國后的第一部作品——《死無葬身之地》。這部改編自法國著名哲學家薩特的作品，說的是二戰(zhàn)期間，幾名游擊隊員在民族解放運動戰(zhàn)斗中不幸被捕的故事。“行刑前夜，何去何從，每個人彷徨、無助、絕望……人性最深處的美丑都在舞臺上展現(xiàn)出來。當時雖然我自己很滿意，可對于它的票房沒有任何把握?！?/p>
1997年12月，中央實驗話劇院小劇場，當《死無葬身之地》的最后一場演出結(jié)束后，全場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兩個月的時間里，原本只計劃演出30場的戲增演到45場，幾乎場場爆滿，能容納180人的小劇場最多時觀眾竟達280人。演出結(jié)束后，一位老者連聲夸贊 ：“多年沒看到的好戲，就像發(fā)生在身邊的真事一樣。”一位女觀眾紅著眼睛走出劇場，“我被震撼了，當看到小游擊隊員死去時，眼淚就止不住往下流?！薄?/p>
“那一刻我很欣慰。原來，有一批觀眾還是打心眼里喜歡看戲，從情感上愿意去接受的。我愿意為這樣的觀眾做戲，他們是我的寄托！”
然而堅守的路上滿是荊棘。查明哲說：“現(xiàn)在，有的劇團走市場挺成功，比如東方歌劇院，還有人藝。今年話劇百年，他們大大小小就能上演22個劇目，收入也相當可觀。但國家話劇院是公益性質(zhì)的，我們的年輕演員，有的每個月只有幾百元的工資，連房子都租不起。雖說偶爾可去外面接戲，但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創(chuàng)作的精力也會因此有所分散。再加上這些年明星話劇、賀歲劇把戲劇市場攪得火熱，這種表面的繁榮是一條死胡同。人們考慮得更多的是經(jīng)濟、名利效應(yīng)，而不是劇目自身的深度?！?/p>
“可您畢竟還是殉葬未遂，這就挺好！”記者安慰道?！把吃嵛此?，這個詞用得好！”說著，查明哲的眼光飄向了窗外，“殉葬太悲觀，還是盼著立春吧。其實，一路走到現(xiàn)在，話劇還是有所回溫的。嚴冬已經(jīng)過去了，已經(jīng)能感到一絲春意。春天應(yīng)該不遠了，只要我們能夠堅持?！?/p>
（來源：《環(huán)球人物》雜志 編輯：夏亞）
